Voice
那个夏天,我仍和爸妈居住在记忆里那个偏僻的地方。绿油油的爬山虎慵懒地挂在屋墙上,令人压抑地生长着。阳光比以前更加炙热,晚上到天台上吹来的风也是燥热的,混杂着家畜的粪便臭味,所以人闻不到空气里花朵的味道。
我认为家中的特产其实是各种声音。清晨的鸡鸣,白天的混杂在一起的家畜叫声,夏日深夜里依稀可闻的蝉鸣,还有各个时分都有可能倾听得到的鸟鸣。如果我可以对来访的客人描述这一切,花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吧。
我格外享受着这里声音,但我总感觉那些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狂躁。
那种狂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又怎么才能够让它消失呢?
姐姐是在一个夏日清晨里回来的,全家人都出去欢迎她了,家里的狗也欢快地摇着尾巴。我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爸爸身后,小心地看着姐姐。几年不见,她已经染了发,长发的颜色深红得像秋天盛开的枫叶。
姐姐身旁站着一个我应该没有见过的男生,他带着行李,一身干净泛白的衣裤,头发好像很柔顺,风吹过摇晃得像一簇蒲公英。
我回到卧室里想要重新睡下,但外面越来越嘈杂,似乎整个世界的人都围到姐姐身边来了。所以我只好坐在床上,背靠着墙壁,呆呆地透过有些污渍的玻璃看着窗外的绿色,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
家里比较贫穷,只能负担一个人上大学。姐姐其实只比我大一岁,但由于先出生,她享受了外出学习的机会。在我眼中,她高贵得像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,而我只是在角落里看着她来来回回的小矮人。
“这里是我妹妹的房间。”
说话声传来的同时,我房间的门被打开了。姐姐和刚才的那名男生一起走进了房间。
“你干什么啊,为什么又躺回床上去了?”姐姐不满地看着我。
于是我在睡衣上套好外衣,匆忙下床。
听他俩说话时,我讶异地发现,男生的眸子颜色是很漂亮的天空蓝。我不禁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,生命力好像涌入了如漩涡般的眼眸里。如果待在院子里一上午静静地看着青蛙,屏息对视,我的眼中就只有绿色。
现在,我的眼中只有蓝色。
家里很快准备好了早餐,爸爸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没提前通知他,妈妈只是催促着姐姐快吃饭。而身为焦点的她坐在男生旁边,一如既往地控制着话题的方向。她从来没把爸妈的话放在心里,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,但父母却好像没有发现,永远不会发现一般。
“这是我的男朋友。我们决定以后会住在外面,工作也找好了,所以应该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。”姐姐用筷子翻弄着眼前的菜,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。
爸妈的皱纹再次出现,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。
“你还是可以每年都会来看一次啊。”
“可是这次的工作要申请休假会很麻烦。”
“是什么样的工作啊?”
“反正跟你们讲也讲不清楚啦,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如果没有要紧的事,你们也没必要打电话过来了。”
虽然早餐还在继续,但我想他们一定是味同嚼蜡吧。
我悄悄离开了客厅。一个原本用来装新买电视机的空纸箱被丢在门口,于是我就躲在那之后,偷偷注视着那冰蓝的眸子。他注意到了我,看过来的视线里有我不明所以的东西。而我又想起蓝色的天空了。
姐姐要在这里住一晚,于是我的房间让给了她和那个男生,我搬进了小小的储物间。以前姐姐还住在家里时,我每天就睡在这里。所以当我感受着台灯微弱的光线,抚摸着木架上的灰尘时,温暖而又熟悉的东西似乎从胸膛里流泄而出。
木架上还陈列着姐姐不要的医学书籍。
“你好。”
男生突然进来了,我看到他背后是门外的满天繁星。我没说话,只是取出一本书埋头看了起来。
“听你姐姐说你其实有很高的医学天赋。”
我没有否认地点头,然后看着他,眼神传达出究竟有什么事的疑问。
“我是想问一下,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。”
听到这个问题时,我仍旧静静地看着他的眸子,觉得那好像是绝美的蓝宝石。
我忽然想起以前某个时候在一条小溪里,我说着笑着,沁凉的流水浸过脚趾,脚底陷在细软的泥沙中。尽管偶尔会踩到几块石头弄得脚底不舒服,我还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。
那个时候,和我同样还在上小学的姐姐喜欢在旁边踩踏水花,而有个孩子常在旁边偷偷看着我们。姐姐那个时候就已经像是美丽的白天鹅。比如为了凸显她的美丽,她会要我留短发,自己留长发。我对知道这件事的伙伴说我无所谓,因为我有着姐姐无法堪比的歌喉。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上,我们两个经常同台演出,但演唱的我其实仍羡慕跳舞的姐姐那飘动的长发。
那个在溪边遇见的男孩大概是来看姐姐的吧。努力回想那个孩子的样貌,于是,我终于想起来了一些事情。
是的,我明白了。随即,我对他露出了笑容。
直到现在,我还是留着短发……
我为什么还是留着短发?即使姐姐不再要求我那么做了呢?
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用狗做了一个实验。每次给狗送食物之前,他会亮起红灯并响起铃声。重复这样的行为,经过一段时间后,红灯一亮或铃声一响,狗就会开始分泌唾液。
狗这么做是为了满足他的某种需要,所以形成了条件反射。
而我要满足的是姐姐的需要。姐姐不说,我也变得能明白她的想法。是的,我清清楚楚地明白姐姐要我做什么……所以即使姐姐不再开口要求,我还是留着短发。
但我明白一个正常人是不应该把一切都基于他人基础上而行动的,说白了,长此以往,人差不多会坏掉。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什么呢?
对,是人的语言。
所以直到现在,我还是很讨厌人的话语。那都是有目的性的声音,暗示着我该如何行动,提醒着我怎么做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。
我喜欢的声音就是纯粹的声音。虽然动物之间也用声音来交流彼此的想法,但好在我并不能从中得到任何信息,也是纯粹声音中的一部分。
这是不是我感到狂躁的原因呢?……
第二天,姐姐说她的男友不见了,于是她和爸妈一起出去寻找,我被派在家里照顾家畜。吃完自己做的早餐后,我一个人坐在纸箱旁开始看着家中的电视。虽然是新买的,但却是爸爸从二手市场里淘来的。电视出了几次小故障,每次都是被爸爸拍拍打打修好的。
电视上播送着一个奇怪的动画节目。大意是在说某个地方有身为姐妹的两只黑色小猫,有一天她们看到天空飘来一层薄薄的黑色的云,于是突然决定出去旅行了。然后她们追随着黑云,穿过森林,不知不觉来到一栋城堡面前。黑云漂浮在城堡上空,像是在欢迎两只小猫的到来。
城堡对她们说,一只小猫可以进入城堡获得幸福,另一只小猫会被他吃掉,因为他实在太饿了。
于是系着紫色蝴蝶结的猫妹妹提议说,每个人给出一半的身体给城堡吃掉,剩下来的身体拼凑在一起,这样她们就可以一起进城堡看看了。
可是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猫姐姐却反对,这样一来姐妹俩都要承受相同的伤痛,不如让所有的伤痛让一方承受,另一方去获得幸福。
猫妹妹同意了姐姐的想法。
节目播放到这里,屏幕上突然只剩滋啦作响的雪花。我学爸爸那样对着电视机右上角敲了几下,但还是没有影像。
无事可做的我又站起来往屋外走。院子里啄着谷粒的小鸡向我小跑过来。看着它在我脚边舒服地蹭着,我便抬起了脚踩伤了它。小鸡发出短促的尖叫声,畏缩着迅速跑出我的视野。
猫妹妹同意姐姐的想法后,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?我坐在屋檐下出神地想,听着身边传来的各种声音。
不过,猫姐妹为什么一开始不能够齐心协力来打倒城堡呢?或者选择不进入那栋城堡、甚至不开始这趟旅行呢?有可能她们做错了一些很重要的事。
晚上,哭哭啼啼的姐姐回来了,爸妈安慰着她,目光中满是心疼。在很久以前,我也看过这样的场景。沾满灰尘的记忆被清洗干净了,我一一回想那些注视姐姐的日子。
我站到姐姐身前。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生,发自内心的喜欢,所以哭得如此可怜。于是,我给了她一个拥抱。
时间又过了很久,终于我们们全部都睡觉了。蝉鸣透过墙壁钻进静谧的狭小房间,但很快被家畜的声音覆盖掉了。我这才想起早晨被爸妈要求喂养家畜的事。
爬下床,我赤着脚走到屋外,星光沐浴着我,像是要对我倾吐一些声音。看书上说,那些光都是从遥远的星球发散出来的,尽管此刻闪耀着光,身为源头的星球却已经可能坍缩消失了。
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已经死去,仍旧以为自己还活着,那难道不会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吗?倘若一个人的内心已经死了,却还是让他人看着自己昔日活着时刻的面貌,那难道不会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吗?所以不要让自己的心死去,我听见星光对我说。
我是打算去取饲料的,但中途我想到或许有更好的替代品,所以我打开了门旁原来应该空着的那个纸箱,取出里面的尸块,跑到后院喂给那些家畜。我来回了几次。它们饿了一天,不住地哼哼,急不可耐地咀嚼。
由于紧张,我感觉脖子的旧伤疤有些发痒。
我还记得,小溪里的那个孩子是在和姐姐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后,他才加入了我们玩耍的行列。
我依旧很开心地玩水。不过男孩的身体忽然侧过来,我被挤得摔倒了,于是一块尖锐的石头便刺穿了喉咙,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。很快我就说不出话来了,眼前也是逐渐变黑,而身体好像处于溺水状态中了。
我想拍打周围让自己浮起来,却没有力气。
我醒来的时候,医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。我已经昏迷一天了,虽然还活着,但是已经不能说话。
我当时很想哭很想去死,但是每次割腕都被姐姐发现了。她哭着抱着我,要我别冲动,别做傻事,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,她不应该喊那个孩子和我俩一起玩。虽然那个男孩逃跑了,但她发誓,她要把那个家伙找出来。那时的我感觉十分自豪,因为有对我这么好的姐姐。
我享受声音便会感觉到一丝狂躁,是因为我自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吗?好像也不太对。
我回到放着纸箱的地方,把姐姐的一根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,这是我在晚上姐姐回来给她拥抱时偷偷取下的。用来装新买电视机的纸箱里面有姐姐的头发,别人基本只可能认为这是她回来后要使用纸箱才留下的。
虽然做了这些事应该没有问题,但失去了男生的那双眼睛还是很可惜。
他还记得我,但不知道他做过的事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。他只是听姐姐的话推了我一下,其他什么也没做,但我还是不想原谅他。
姐姐把他带回来了,一定是要我亲自来复仇的。所以我依照书上的知识,袭击他后将他肢解。我没有想到藏匿尸块的好办法。但是看着姐姐今天出自真心地寻找着不见踪影的男友,我想我可能误会了一些东西。
也许姐姐说了许多谎话,但有一句是真话,她确实喜欢那个男生。或许很早很早,还在他是小孩的时候就喜欢了……对,可能早在我还有声音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了……
所以我取下了一根姐姐的头发。如果有警察来,搜查到留有血迹的纸箱,还有里面的头发,应该会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。
到现在我才觉得奇怪,那条小溪里为什么会有尖锐的石头呢?明明之前在那里玩过许多次,脚一次也没有划伤。本身存在于溪底的石头,都被缓流磨得光滑圆润,体贴着每个前来玩耍的孩童。所以,充满恶意的尖锐石头肯定是由某个同样充满恶意的人放置在那里的。
我擦干净脚,回到床上准备睡觉,但怎么也睡不着了。我张开嘴企图发出声音,但那只是一种奢求。我喜欢美好的声音,不知声音是否也眷顾着我。
电视上曾有过一则神奇的报道,一个盲人被雷电劈中后不仅没死,反而重获了光明。因此我一直幻想,有一天,我破损的声带突然能够发出声音,而我也能够再次歌唱。
当我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,听到父母要报警寻找那个男生的时候,我感到莫名地安心了,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做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。总之,我的笑容再次铺展开来,我的心——终于平静下来了。
吃早餐的时候,被爸爸胡乱拍两下后,电视又开始正常播放了,而且恰巧在放昨天猫姐妹节目的重播。
猫妹妹同意了姐姐的意见后,便咬死了姐姐,将她的尸体交给了城堡。
然后猫妹妹被许可进入城堡。但城堡里什么都没有。可能真正的城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,什么都没有才正常。
最后一幕,节目一开始出现的黑云从空荡荡的窗口挤了进来,缠在想睡觉的猫妹妹身上。然后她觉得很舒服,打了个哈欠,便自然地沉入了梦乡。于是,黑猫开始和云混合成更深的黑色,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就像在烹调什么料理。
猫妹妹头顶冒出一个泡泡,随着镜头拉近,场景似乎转换到了猫妹妹的梦中。在梦里,她也化作了一片黑云,从同样的城堡出发,飘到某间木屋的上空,引出了一对系有相同颜色缎带的猫姐妹。这对猫姐妹便也突然追着云开始旅行了。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。
原来要阻止这一切发生,只要在任意一个环节切开链条就可以了啊。我想。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,根本没有看懂。”老爸发着牢骚。
结束早餐后,我回想着电视内容,蹦跳着走到天台上。朝霞很漂亮,像用孩子的蜡笔在天空里浅浅地涂了一层而出现似的。远方的小鸟唱着悦耳的歌,而不知哪儿的蝉也跑出来伴奏。
虽然不知道我的计划能发挥多少效用,但至少我听这些声音,心中再也没有之前鼓动着的狂躁了。对我来说,这便是最好的结束。
在这样恬淡而令人沉醉的气氛里,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声音没有消失的童年时候。真是太好了。我这么想着,高兴地流出了眼泪,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乡。
~FIN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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